
公告栏上那张薄薄的A4纸,像一张判决书云管家,宣判了我数十年努力的终结。
《吉赛尔》首席,林薇。
我妹妹的名字,印在白纸黑字上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练功房里一瞬间的死寂后,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,怜悯的,看好戏的,幸灾乐祸的。他们大概都在等着我失控,等着看一场姐姐被妹妹夺走一切的年度大戏。
我只是笑了笑,转身,走回把杆旁,平静地开始做拉伸。
没人知道,那张纸宣判的,恰恰是她们的终局。
我和林薇,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,却像是光和影子。
我属光,不是因为我有多耀眼,而是因为从小到大,父母、老师,所有人的目光都先落在我身上。我安静,听话,练功从不喊苦。我是舞团里最年轻的首席,是老师们口中“老天爷赏饭吃”的那个。
而林薇,就是那个拼命追着光的影子。
她和我一样,从小泡在练功房里,汗水浸湿的练功服不知道换了多少身。但她似乎总差那么一点,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,却总少了那么一丝“感觉”。老师们夸她努力,但转过头,还是会对着我欣慰地笑。
展开剩余96%我分不清她对我的感情,是崇拜,是嫉妒,还是两者拧在一起,变成了一股不服输的执拗。
小时候,她会偷偷穿我的舞鞋,哪怕大得直掉跟,也要在镜子前踮起脚尖,模仿我练习《天鹅湖》的样子。后来,她开始抢我的东西。一支我常用的口红,一条我新买的练功裤,甚至是我养了很久的一盆绿萝,她都要搬到自己房间。
妈总说:“你是姐姐,让着点妹妹。她小,不懂事。”
我习惯了让。让出新衣服,让出零食,让出父母更多的关注。我以为,这些身外之物,让了也就让了。舞伴,是我最后的底线。
季远是我的舞伴,从艺校到舞团,我们搭档了整整八年。我们的默契,是一个眼神,一次呼吸,就能明白对方下一步的走向。在舞台上,他是我最信任的支撑。我以为,我们是舞台上的伯牙子期。
我错了。
我错在,高估了艺术的纯粹,也低估了人心的浮动。
第1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
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,透过练功房巨大的落地窗,给木地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。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混合着松香粉和汗水的味道,这是我闻了二十多年的气息,熟悉得像自己的呼吸。
我和季远正在排练《吉赛尔》第二幕的双人舞。那段经典的“幽灵之舞”,要求舞者不仅要有完美的技巧,更要有超脱尘世的空灵感。
“阿蔓,你的情绪再收一点。”季远扶着我的腰,眉头微蹙,“吉赛尔这时候已经是亡魂了,她的爱里应该带着悲伤和原谅,而不是人间的炽热。”
我点点头,调整呼吸,重新起范。
季远是个对舞蹈极度苛刻的人,也正因为这份苛刻,我们才能一起拿到那么多奖。我一直觉得,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休息的时候,林薇端着两瓶水走了过来,笑得像朵迎春花。
“姐,季远哥,辛苦啦。”她把一瓶水递给我,另一瓶,很自然地拧开盖子,递给了季手。
季远接过去,仰头就喝,喉结滚动,几滴水珠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滑落。
“薇薇,你今天怎么没练?”他笑着问,语气亲昵。
“我的舞伴请假了,就过来看看你们。姐,你跳得真美,像仙女一样。”林薇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,满是崇拜。
可我却在她眼底,看到了一闪而过的、狼一样的东西。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从那天起,林薇来我们练功房的次数越来越多。有时是送水,有时是送水果,有时,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,抱着膝盖看我们排练。
团里的其他人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你看林薇,天天往A组跑,心思不纯啊。”
“可不是嘛,眼睛就没离开过季远。”
“林蔓也真是好脾气,要是我妹妹这样,我早发火了。”
我不是好脾气,我只是觉得,没必要。季远是我的舞伴,这个事实,不是她看几眼就能改变的。
直到那天,我因为生理期,腹痛难忍,在场边休息。季远一个人在场地中央走位,林薇走了过去。
“季远哥,我陪你走一遍吧?反正我也是闲着。”她的声音清脆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请求。
季远犹豫了一下,看了看我。
我对他摆摆手,示意没关系。
于是,林薇站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上。
她跳得很努力,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完美,甚至比她平时训练时还要好。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季远,那种毫不掩饰的仰慕和渴望,像藤蔓一样,密密地缠绕上去。
季远开始还有些不自在,但跳着跳着,他的表情也专注起来。一个托举,一个旋转,他们之间竟然也生出几分奇异的和谐。
一曲舞毕,林薇的脸颊绯红,喘着气,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季远扶着她,低声说了句什么,她便羞涩地笑了。
那一刻,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那天晚上回家,饭桌上,妈炖了鸡汤,一个劲儿地往林薇碗里夹鸡腿。
“薇薇最近练功辛苦,多吃点,看你都瘦了。”
林薇甜甜地应着:“谢谢妈。”
然后,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对我说:“姐,今天我跟季远哥搭档了一下,他教了我好多东西呢。他说我的爆发力比你好,跳吉赛尔这种角色,更能表现出那种疯狂的感觉。”
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。
妈立刻接话:“真的啊?那敢情好。阿蔓就是性子太稳了,跳舞也一样,缺了点激情。薇薇,你可得好好跟季远学。”
爸在一旁没说话,只是看了我一眼,叹了口气。
那一晚,我躺在床上,第一次失眠了。
窗外月光如水,我却觉得浑身冰冷。我忽然明白,林薇想要的,从来不只是一件衣服,一瓶口红。
她想要的,是我的人生。
第2章 暗流涌动
舞团要竞选《吉赛尔》首席的消息,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,激起了千层浪。
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这个角色,几乎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。无论是资历、技术还是过往的成绩,我都是不二人选。
团长张姐把我叫到办公室,开门见山:“阿蔓,这次的首席,团里大部分的意见是倾向于你的。但是,林薇也报了名,而且势头很猛。”
我点点头:“我知道,她很努力。”
张姐叹了口气:“她不止是努力。她和季远最近走得很近,你知道吗?”
我怎么会不知道。
现在整个舞团,几乎没人不知道。
他们开始一起吃饭,一起下班,甚至在排练的间隙,季远指导林薇的时间,比指导我的时间还要长。他会耐心地纠正林薇的每一个细节,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欣赏。
而对我,他开始变得客气,甚至疏离。
“阿蔓,你这里没问题,自己再顺一遍。”
“阿蔓,你经验足,这个动作我就不抠了。”
我们之间那八年的默契,仿佛正在被一点点抽走,只剩下公式化的搭档关系。
练功房里,我看着镜子里季远和林薇练习托举。林薇的身体更轻盈,季远托起她时,似乎毫不费力。她在他掌心上做着阿拉贝斯克,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,冲着镜子里的我,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。
我的心,像被泡在冰冷的柠檬水里,又酸又涩。
那天,我拦住了季远。
“我们能谈谈吗?”
他避开我的眼睛,点点头。
我们走到舞团后面的小花园,正是黄昏,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季远,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我开门见山。
他沉默了很久,才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:“阿蔓,对不起。我和薇薇……我们觉得彼此更能激发对方的潜力。”
“潜力?”我几乎要笑出声,“我们搭档了八年,拿了那么多奖,你说我们没有潜力?”
“不是的,阿蔓。”他急着解释,“和你在一起,很安稳,很默契。但是,太默契了,就像左手摸右手,没有了惊喜。薇薇她不一样,她像一团火,能点燃我,让我有新的创作冲动。”
左手摸右手。
原来八年的青春和汗水,在他眼里,只剩下这五个字。
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
“所以,你要选她做舞伴,竞选《吉赛尔》的首席?”
他默认了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我转过身,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眶,“祝你们成功。”
那天晚上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没有哭,也没有闹。我只是拿出手机,翻看着我和季远以前的照片。有比赛获奖时,我们被抛向空中的合影;有巡演路上,我们在大巴车上靠着睡着的偷拍;还有一次,我崴了脚,他背着我走了三条街……
照片一张张划过,像电影的慢镜头,回放着我们的青春。
我把所有照片,一张一张,全部删掉了。
删除最后一个文件夹时,我的手抖了一下,但还是点了下去。
屏幕上跳出“确认删除”的对话框。
我点了“是”。
就像给一段八年的感情,亲手画上句号。
第二天,我照常去舞团练功,只是不再去A组的练功房。我申请了一个小一点的练习室,一个人,从最基础的把杆动作开始。
压腿,擦地,画圈……每一个动作,我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标准,都用力。
汗水顺着我的额头、鼻尖、下巴,一颗一颗砸在木地板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
我要把所有的不甘、委屈和心痛,都变成汗水,排出去。
林薇和季远成了舞团里最耀眼的一对。他们年轻,有冲劲,配合也越来越默契。团里开始有风言风语,说我被妹妹和舞伴双重背叛,已经一蹶不振,首席的位置,怕是要拱手让人了。
林薇来我的练习室看过我一次。
她倚在门框上,抱着手臂,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做地面拉伸的我。
“姐,你何必呢?”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悯,“《吉赛尔》这个角色,需要的是激情和爆发力,你这种温吞的性子,根本不适合。你现在退出,还能留点体面。”
我撑起身体,平静地看着她:“还没到最后一天,谁输谁赢,还不一定。”
她嗤笑一声:“你拿什么赢?季远哥现在是我的舞伴。没有他,你连双人舞都完成不了。”
说完,她转身,像一只得胜的孔雀,扬长而去。
我看着她骄傲的背影,缓缓地,露出了一个微笑。
是啊,我没有舞伴了。
但是,谁说赢得首席,就一定要靠舞伴呢?
第3章 一封越洋邮件
我开始研究《吉赛尔》这部舞剧。
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大师版本,从乌兰诺娃到阿丽西娅·阿隆索,再到当代的扎哈诺娃,全都看了一遍又一遍。我不再仅仅模仿她们的动作,而是去分析每一个动作背后的心理动机。
吉赛尔,一个单纯的乡村少女,被欺骗后心碎而死,化作幽灵。她的舞蹈,第一幕是天真烂漫,第二幕是空灵哀怨。那种从极致的爱到极致的恨,再到最终原谅的复杂情感,才是这个角色的灵魂。
林薇和季远追求的,是视觉上的冲击力。高难度的托举,快速的旋转,他们想用技巧去征服观众。
而我,想用情感。
我开始给自己写人物小传,想象吉赛尔在每一个场景下的心境。她在森林里遇到阿尔伯特时的欣喜,发现他贵族身份时的震惊,以及最终心碎发疯时的绝望。
我把这些情绪,一点点揉进我的舞蹈里。
我的独舞,不再是单纯的动作展示。我对着镜子,跳着吉赛尔发疯的那一段。没有音乐,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足尖鞋敲击地板的声音。我能感觉到,镜子里的那个人,眼神里充满了破碎感,那种被全世界背叛的痛苦,几乎要溢出屏幕。
练到最后,我瘫倒在地板上,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。
我知道,我找到了。
这天深夜,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我打开电脑,登录了一个许久不用的邮箱。在收件箱的深处,我找到了一个名字——陈默。
陈默,曾经是国内最顶尖的现代舞编舞家,才华横溢,年纪轻轻就拿遍了国内所有大奖。他以情感细腻、叙事宏大而著称,他的作品,总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只是,五年前,在他事业的巅峰期,他却突然宣布退隐,远走海外,从此销声匿迹。
没有人知道为什么。
我认识他,是在一次舞蹈交流会上。那时我还是个新人,他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陈老师。我斗胆向他请教了一个关于舞蹈情绪表达的问题,他没有敷衍,而是非常认真地和我聊了半个多小时。
临走时,他给了我这个邮箱地址,说:“你很有灵气,对舞蹈有自己的思考。以后有什么想法,可以邮件交流。”
这些年,我一直没敢打扰他。
但现在,我需要他的帮助。
我花了一整夜,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。
我没有提舞团里的勾心斗角,也没有说妹妹和舞伴的背叛。我只是把我对《吉赛尔》的理解,我为这个角色做的所有功课,以及我遇到的瓶颈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。
在邮件的最后云管家,我写道:
“陈老师,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。但我真的很想知道,一个舞者,在失去了最默契的支撑后,要如何独自在舞台上,演出那种撕心裂肺的破碎感?技术可以弥补力量的不足,但情感的空洞,我该如何填补?”
点击发送的那一刻,我的心跳得飞快。
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,甚至不知道这个邮箱是否还在使用。
这像是一场豪赌,我压上了我最后的希望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度日如年。
我每天练完功,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箱,但每一次,都只有失望。
舞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。首席竞选的最终考核日,定在了一周后。
林薇和季远成了团里的焦点。他们几乎霸占了最大的A号练功房,每天从早练到晚。我偶尔路过,能听到里面传出激昂的音乐和阵阵喝彩声。
听说,他们练成了一个难度极高的托举动作,准备在考核时当“杀手锏”。
而我,依旧一个人,在小练习室里,默默地跳着我的独舞。
有人开始同情我。
“阿蔓太可怜了,一个人怎么跟两个人争啊。”
“是啊,舞蹈毕竟是两个人的事,特别是双人舞。”
妈也给我打了电话,语气里满是责备:“阿蔓,你怎么这么死心眼?你跟薇薇道个歉,跟季远服个软,大家还是一家人。你现在这样一个人躲起来,不是让人看笑话吗?”
“妈,我没有错,为什么要道歉?”
“你是姐姐!让着妹妹不是应该的吗?非要争个你死我活,你才开心吗?”
电话那头,是妈的咆哮。我默默地挂了电话,心里一片荒芜。
原来在他们眼里,我的坚持,只是“死心眼”和“不懂事”。
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那个沉寂了许久的邮箱,终于跳出了一封新邮件。
发件人:陈默。
我的手颤抖着,点开了邮件。
邮件很短,只有一句话。
“把你的独舞视频发给我。”
第4章 破茧
我录下了我跳得最好的一遍《吉赛尔》独舞。
没有华丽的舞台,没有绚烂的灯光,就在那间只有一面镜子和一根把杆的小练习室里。我穿着最简单的黑色练功服,素着一张脸,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舞蹈里。
视频发过去后,又是漫长的等待。
这一次,陈默老师的回复快了很多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。信里,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,而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
他说,他曾经编过一个舞,叫《囚鸟》。讲的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,如何用尽一生的力气,去撞击那坚不可摧的牢笼。
他说,那个舞的主角,从头到尾,都没有离开过一个三尺见方的舞台。她的所有动作,都局限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。她没有翅(舞伴),无法飞翔,只能用身体的每一次颤抖、每一次蜷缩、每一次撞击,来表达对自由的渴望。
“阿蔓,”他在信的结尾写道,“真正的力量,不是来自于外部的支撑,而是源于内心的呐喊。当你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,当你自己就是一座孤岛,却能开出繁花时,你就找到了那种‘破碎感’之上的力量——重生。”
“试试看,把你的吉赛尔,当成那只囚鸟来跳。”
看完邮件,我呆坐了很久。
内心的呐喊。
重生。
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我一直纠结于失去季远这个“支撑”,觉得没有他,我的吉赛尔就不完整。但我错了。第二幕的吉赛尔,已经是一个死去的幽灵,她本就是孤独的。她的爱,她的原谅,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。
阿尔伯特的出现,只是一个让她完成自我救赎的契机。
想通了这一点,我豁然开朗。
我重新回到练习室,清空了脑子里所有关于双人舞的编排。我不再去想,这里本该有一个托举,那里本该有一个抛接。
我就是吉赛尔。
我就是那只囚鸟。
我的舞台,就是我的牢笼。
我用舞蹈,讲述着我的悲伤,我的绝望,我的原谅,我的重生。
最后考核那天,舞团所有的人都到齐了,几位团领导和资深舞蹈家坐在评委席上,表情严肃。
林薇和季远是第一个上场的。
他们确实准备充分。音乐响起,两人就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偶,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。技巧无可挑剔,配合天衣无缝。当季远完成那个高难度的单手托举时,全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。
一曲舞毕,林薇站在舞台中央,骄傲地扬起下巴,像一个等待加冕的女王。
评委们交头接耳,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。
所有人都觉得,大局已定了。
轮到我上场了。
我一个人,安静地走到舞台中央。
没有舞伴,我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。
音乐响起,是《吉赛尔》第二幕最悲伤的那一段。
我闭上眼睛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,只剩下音乐和我的呼吸。我开始起舞,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,又重得像一块石头。我跳着吉赛尔的爱与痛,也跳着我自己的不甘与执着。
我没有华丽的托举,但我有绝望的倒地和挣扎的站起。
我没有急速的旋转,但我有在原地用脚尖画出的、象征着束缚与轮回的圆。
我把陈默老师说的那个故事,完完全全地融入了我的舞蹈里。我就是那只鸟,在名为“背叛”的笼子里,用尽全力,跳出对生命的渴望。
到最后那个标志性的舞姿,我缓缓举起手臂,指向远方,那是对爱人的原谅,也是对自己的释放。
我的眼神,穿过评委,穿过观众,落在了空无一人的远方。
那一刻,我不是林蔓,我就是吉赛。
音乐停止,全场一片死寂。
过了很久,评委席上,年纪最大的刘老师,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摘下老花镜,用力地鼓掌。
掌声,稀稀拉拉地响起,然后,变得越来越热烈。
我看到团长张姐在偷偷抹眼泪。
我看到了林薇和季远,他们站在侧幕,脸上的表情,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错愕。
我赢了。
不是靠技巧,不是靠舞伴,而是靠我自己,靠我对舞蹈最纯粹的理解和热爱。
我对着台下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眼泪,终于忍不住,掉了下来。
第5章 尘埃落定
公告栏上那张薄薄的A4纸,终于贴了出来。
《吉赛尔》首席,林蔓。
我的名字,端端正正地印在最上面。
这一次,练功房里没有死寂,只有小声的议论和朝我投来的、复杂的目光。有祝贺,有嫉妒,但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信服。
林薇的名字,在第二主演的位置上。这对她来说,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她一直认为,只要抢走了季远,首席的位置就唾手可得。
她冲到公告栏前,死死地盯着那张纸,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。
季远站在她身后,脸色同样难看。他精心策划的“强强联合”,最终却成了一个笑话。他看向我,眼神里有懊悔,有不甘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我没有理会他们,径直走向团长办公室。
张姐正在等我,她给我泡了一杯茶。
“阿蔓,祝贺你。”她笑着说,“你这次的表现,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特别是刘老师,他说,他从你的舞蹈里,看到了灵魂。”
“谢谢张姐。”我捧着温热的茶杯,心里很平静。
“不过……”张姐话锋一转,有些为难地说,“你也知道,吉赛尔是双人舞。现在季远和林薇是搭档,你……”
“我不需要舞伴。”我打断了她。
张姐愣住了:“什么?”
“我的《吉赛尔》,可以是一个人的独舞。”我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,“我想做一个全新的改编,把重点放在吉赛尔的内心世界上。第二幕,完全可以处理成她一个人的独白,阿尔伯特只是她回忆中的一个幻影。”
张姐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才说:“这……这太颠覆了!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。”
“总要有人第一个尝试。”我看着她,目光坚定,“我相信,观众想看的,不仅仅是漂亮的动作,更是动人的故事。”
张姐沉默了很久,最终,她点了点头:“好,我支持你。我把你的想法跟艺术总监汇报一下。阿蔓,你真的长大了。”
走出办公室,我感觉一身轻松。
这个首席的位置,我拿得堂堂正正。我不仅要演,还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演。
那天晚上,家里气氛很压抑。
林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晚饭都没出来吃。
妈在饭桌上,不停地唉声叹气。
“你说你这孩子,非要跟妹争个什么劲?现在好了,她连饭都不吃了。你当姐姐的,就不能让着她点吗?”
我放下筷子,看着我妈,一字一句地说:“妈,我也是你的女儿。我也努力了二十多年。凭什么我就要一直让着她?”
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,愣了半天,才嘟囔道:“她不是小嘛……”
“她只比我小两岁,不是两岁。她是个成年人了,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”
说完,我站起身,回了自己房间。
这是我第一次,如此强硬地反驳我妈。
我听到客厅里,爸在低声劝慰妈,而妈,则传来了隐隐的哭声。
我知道他们很难过,但这一次,我不想再退让了。
有些东西,一旦让了,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比如尊严,比如自我。
深夜,我接到了季远的电话。
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:“阿蔓,我们能见一面吗?”
“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。”
“就一会,我在舞团门口等你。”他几乎是在恳求。
我最终还是去了。
夜风很凉,他站在路灯下,身影被拉得很长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开口的第一句话,就是道歉。
我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是我太功利了。”他苦笑了一下,“我以为,和薇薇合作,能有更好的发展。我没想到,你一个人,能跳得那么好……好到让我觉得,我以前对你的认识,都是错的。”
“你没有错,”我平静地说,“你只是做了对你最有利的选择。我也没有错,我只是守住了我的底线。”
“我们……还能回到从前吗?”他看着我,眼里带着一丝期盼。
我摇了摇头。
“季远,有些东西碎了,就拼不回来了。我们,都回不去了。”
他眼里的光,瞬间黯淡了下去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祝你演出成功。”
我转身离开,没有回头。
我知道,这段长达八年的感情,连同那些舞台上的默契和辉煌,在这一刻,才算真真正正地,画上了句号。
再见了,季远。
再见了,我曾经的青春。
第6章 新的序章
《吉赛尔》的排练,正式提上日程。
我向艺术总监提交了独舞版的改编方案,出乎意料的是,他不仅没有反对,反而大加赞赏,认为这是一个大胆而富有创造性的尝试。
于是,舞团出现了奇特的一幕。
A号练功房里,我一个人,在音乐里探索着吉赛尔的内心世界。
B号练功房里,林薇和季远,在排练着B角的双人舞。
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。在走廊里遇到,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,然后擦肩而过。
林薇的状态很不好。她大概是憋着一股劲,想证明B角也能跳得比A角好。她练得比谁都狠,对自己和季远的要求,都到了苛刻的地步。
我好几次看到他们在练功房里争吵。
“季远!你没吃饭吗?这个托举为什么举不稳!”
“林薇你讲点道理好不好!这个动作已经超出人体极限了!”
“我不管!我姐能做到的,我也要做到!”
季远一脸疲惫地跟她解释,而她,却像个听不进任何话的偏执狂。
他们之间的那点新鲜感和激情,似乎在日复一日的高压训练和争吵中,被消磨殆尽。
季远瘦了很多,眼神里也没有了当初的光彩。他偶尔看向我这边,目光复杂。
我知道,他后悔了。
但这个世界上,没有后悔药。
我把所有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我的独舞版《吉赛尔》中。没有了舞伴的牵绊,我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。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每一个节奏,每一个情绪。
我的舞蹈,越来越有我自己的味道。
这期间,陈默老师给了我很多线上指导。他会仔细看我发过去的每一段排练视频,然后用语音一条一条地告诉我,哪里可以处理得更好。
“阿蔓,你记住,舞台是残酷的,但也是最公平的。你付出了多少心血,它就会回报你多少。”
他的话,给了我巨大的鼓励。
演出前夕,我收到了陈默老师寄来的一个包裹。
打开一看,是一双崭新的足尖鞋。
品牌是我最喜欢但价格昂贵的那个,鞋头已经帮我敲好,缎带也缝得整整齐齐。
包裹里还有一张卡片,上面是陈默老师苍劲有力的字迹:
“预祝演出成功。另外,我准备回国了,有个新剧本,想找你聊聊。”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,荡起了层层涟漪。
新的剧本?
这对我来说,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。
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双舞鞋收好,这是我收到过的,最好的礼物。
演出的那天晚上,后台化妆间里一片忙碌。
我坐在镜子前,化妆师正在为我上妆。镜子里,我看到林薇就坐在我隔壁的位置,她今天化了一个很浓的妆,却依然掩盖不住脸上的憔悴和不甘。
她没有看我,只是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上场前,张姐特地过来给我打气。
“阿蔓,别紧张,按平时排练的来就行。”
我点点头,对她笑了笑:“放心吧,张姐。”
当我站在侧幕,等待灯光亮起的那一刻,我的心里,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我深吸一口气,听着自己沉稳的心跳。
这不再是一场为了证明自己的战争,而是我与舞蹈之间,一场纯粹的对话。
大幕拉开,追光灯打在我身上。
我,就是吉赛尔。
我为她而舞,也为我自己而舞。
第7章 帷幕之后
那场演出,获得了空前的成功。
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,我完成最后一个舞姿,定格在舞台中央时,台下先是短暂的寂静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
掌声经久不息,观众们站了起来,一声声的“Bravo”此起彼伏。
我一遍又一遍地谢幕,眼眶湿润。我看到了台下第一排的刘老师,他激动地站着,用力地鼓掌;我看到了张姐,在冲我竖着大拇指;我还看到了……我的父母。
他们也来了。
我妈的眼睛红红的,一边鼓掌,一边拿纸巾擦眼泪。我爸则一脸骄傲地看着我,用力地挥着手。
那一刻,所有的委屈和不解,仿佛都被这掌声治愈了。
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上,我成了绝对的主角。团领导、评论家、赞助商,都围着我,说着赞美的话。
我应付着,目光却在人群中寻找。
林薇和季远坐在一个角落里,几乎没什么人理会。林薇低着头,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果汁。季远则显得心事重重,目光一直追随着我。
我找了个空隙,端着一杯香槟,朝他们走了过去。
“辛苦了。”我对他们说。
季远抬头,眼神复杂:“你跳得……真的很好。”
林薇没说话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。
“你们也是。”我说的是真心话。作为B角,他们的压力其实更大。
“姐,”林薇终于开口,声音闷闷的,“我输了。”
“这不是一场比赛。”我看着她,认真地说,“舞台很大,容得下我们两个人。”
她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满是泪水:“可是我……我做了那么多错事……”
“都过去了。”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,“薇薇,你很有天赋,也很努力。但你太想走捷捷了。舞蹈这条路,没有捷径可走。”
她的眼泪,终于决堤。
那天晚上,是我和林薇,时隔多年后,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聊天。
她哭着说,她从小就活在我的影子里,无论她怎么努力,都无法超越我。她嫉妒我,所以才想抢走我的一切,她以为抢走了我的舞伴,就能抢走我的光环。
“我错了,姐。我真的错了。”她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抱着她,轻轻地拍着她的背。
血浓于水,我们是这个世界上,最亲的姐妹。那些嫉妒和争吵,在这一刻,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。
“以后,我们一起努力。”我说。
她在我怀里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庆功宴散场后,爸妈在门口等我。
妈走过来,一把抱住我,泣不成声:“阿蔓,对不起……是妈妈不好,妈妈以前,太偏心了……”
我回抱着她,摇了摇头:“妈,都过去了。”
一家人,终于在那个深夜,达成了迟来的和解。
生活,似乎又回到了正轨,但有些东西,却永远地改变了。
林薇变得沉稳了很多,她不再急功近利,而是把更多的心思,放在了打磨自己的基本功上。她和季远,最终还是分开了。用她的话说:“靠别人得来的东西,终究不属于自己。”
而我,则接到了陈默老师的电话。
他回国了,并且,正式向我们舞团发出了合作邀请。
他要排一部全新的原创舞剧,名叫《山海》。
这个消息,在整个舞团,乃至整个舞蹈界,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。
所有人都知道,能成为陈默舞剧的主角,意味着什么。
舞团为此,举行了全团范围内的公开选角。
这一次,林薇也报了名。
她走到我面前,眼神清澈而坚定:“姐,这一次,我要靠我自己的实力,跟你公平竞争。”
我笑着点头:“好。”
我看着她走进练功房的背影,忽然觉得,这样真好。
我们是姐妹,也是对手。我们彼此竞争,也彼此成就。这或许,才是我们姐妹俩,最好的相处方式。
我没有告诉她,陈默老师这次回国,是我用那封越洋邮件,牵的线。
我也没有告诉她,在陈默老师的心里,女主角的第一人选,其实是我。
我想给她一个公平的机会。
也给我自己,一个全新的开始。
第8章 山海相逢
陈默老师的选角,和他的人一样,不拘一格。
他没有让大家展示高难度的技巧,而是给了每个人一个词,让舞者用身体去表达对这个词的理解。
轮到林薇时,她抽到的词是“风”。
她站在场地中央,闭上眼睛,安静了几秒钟。然后,她的身体开始动了。从指尖轻微的颤动,到手臂如波浪般的起伏,再到整个身体的旋转、跳跃。她时而像和煦的春风,轻柔拂面;时而像狂暴的飓风,席卷一切。
她的舞蹈里,有了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——思想。
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模仿的影子了。
陈默老师看着她,露出了赞许的目光。
轮到我时,我抽到的词是“石”。
这个词,比“风”更难表现。石头是静止的,是沉默的,是坚硬的。
我没有立刻起舞,而是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矗立在山巅的顽石,经历了千百年的风吹雨打。我的身体是沉重的,我的动作是缓慢的,但我每一个发力,都带着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。我用肌肉的控制,表现出石头的纹理和棱角;我用眼神的坚定,表现出石头的亘古与永恒。
舞蹈的最后,我缓缓地蜷缩在地,像一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,静静地,回归大地。
全场寂静。
陈默老师站了起来,为我鼓掌。
“很好。”他说,“你们姐妹俩,一个像风,灵动而不可捉摸;一个像石,沉静而富有力量。你们都让我看到了惊喜。”
最终,舞剧《山海》的男女主角,定下了我和另一位男首席。
而林薇,也凭借她出色的表现,拿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女二号角色——“火”。一个热情、奔放,像火焰一样燃烧自己的角色。
这个结果,皆大欢喜。
林薇真心诚意地向我道贺,我也为她感到高兴。我们都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。
《山海》的排练,是艰苦的,也是快乐的。
陈默老师是一个极具创造力的艺术家,他鼓励我们打破常规,在舞蹈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情感。
我和林薇,在排练中,成了最好的搭档和战友。
我会帮她分析“火”这个角色的内心层次,她也会在我疲惫的时候,给我捏捏肩膀,递上一瓶水。
我们之间的关系,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。
那天排练结束,我和林薇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,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姐,”她忽然开口,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没有放弃我,也谢谢你……让我看清了自己。”她顿了顿,说,“以前,我总觉得你在挡我的路。现在我才明白,你一直是我头顶的星空,是我努力想要追赶的目标。”
我笑了笑,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傻丫头,我们是姐妹,是彼此的镜子。在你身上,我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。”
是啊,林薇的勇敢和冲劲,正是我所欠缺的。而我的沉稳和坚韧,也是她需要学习的。
我们,本就该是彼此成就,而不是相互消耗。
舞剧《山海》首演的那天,获得了巨大的成功。
宏大的叙事,新颖的编舞,以及演员们充满情感的表演,征服了所有观众。
当我和林薇,手拉着手,站在舞台上谢幕时,我看到了台下,我的父母,季远,张姐,还有舞团的所有同伴,他们都在为我们鼓掌。
聚光灯下,我看着身旁的林薇,她笑得灿烂如花。
我知道,我们的人生,都翻开了新的篇章。
这个篇章里,有汗水,有竞争,但更多的,是亲情,是理解,是共同成长。
至于未来会怎样,谁知道呢?
但我相信,只要我们姐妹同心,就没有什么舞台,是我们征服不了的。
就像山与海,看似遥远云管家,却永远相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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